曾小燕：九塊錢可以到達的村莊

318國道，起點為上海市黃浦區人民廣場，終點為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聶拉木縣中尼友誼橋，全程5476公里。值得一提的是，這條國道也經過我的家鄉梁平。

2023年6月，我被組織派駐到梁平區蟠龍鎮銀河村擔任駐村第一書記。而去往這個充滿詩意的村莊——銀河村的這條路，就是318國道5476公里中的一段。從駐村的那天開始，我便與318國道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家住在梁平新城，鄰近梁平南站。坐客運班車從梁平南站出發到蟠龍鎮銀河村，全程35公里，途中要經過新城體育館、梁平區醫院、高速路轉盤，桂東大橋、石油五大隊、大河壩水庫……最終到達銀河橋，銀河村辦公室就在銀河橋旁邊。

途經的22個地名，我花了大半年時間才記住。200多個日日夜夜，來來回回上千公里的路程，我從她們身旁路過，在時光里見證她們春夏秋冬的模樣，在日復一日的往返中逐漸認識她們，親近她們，再深深地愛上她們。我在她們身上感受生命的長度，在時光流轉里見證自己的成長。

最開始坐班車，我十分抵觸。車身又小又破，汽油味兒又燜又難聞。那些坐車回蟠龍鎮或福祿鎮的乘客大多數都是進城買東西走親戚的村民，帶的背篼、籃子、大包小包的口袋，把班車引機蓋堆得滿滿當當。

班車發動前，售票員把身子吊在車門口，扯起喉嚨喊：“安全帶安全帶，莫說沒提醒你們哈！”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大家把安全帶系好坐穩當了，也扯起喉嚨大聲喊：“坐穩啰，徬（碰）到我不負責哈！”然后一腳油門踩起，方向盤向左抹360度，再向右抹360度。那架勢，主打一個簡單粗暴。

從起步開始，我脆弱的胃就被司機甩出了翻江倒海的味道。每次坐車之前，我都在心里暗暗給自己打氣，一定一定要挺??！

愛上坐班車，是因為銀河村黨總支書記。

書記姓唐，年齡與我相仿，個頭很小，后腦勺梳著一個小馬尾，臉龐圓潤，頭發花白，穿著打扮跟村子里的那些大媽無異。接觸久了才發現她性格風趣幽默，說話做事果斷利落，極具村書記的特質。

最初去村里我都是坐銀河村副書記小方的皮卡。有一天，小方要外出學習一周，咋辦？我只好跟著唐書記去趕早班車。7點不到就起床，洗漱完畢跑步到南站，可以坐上7點40分的車。因為暈車，唐書記特意囑咐我早點去搶副駕駛位置。

沿途風景如畫，但山路彎曲，又瀕臨懸崖，我心里又暈又怕，根本沒有心情觀景，只想快點到達目的地。

令人不解的是，坐了一段時間的班車后，暈車的癥狀竟莫名消失了。唐書記說：“看嘛，就是要跟到我們農村人混，身體才打得粗！”

終于有一天，我離開了副駕座，跟唐書記坐在了后排，無形之中與她拉近了距離。

唐書記龍門陣多，語言又風趣。我們最開始說工作，漸漸從工作聊到各自的家庭，再從家庭聊到兒女，最后追溯到各自的成長經歷。

班車成了我們交流的好地方，開心不開心的事情都在班車上毫無保留地擺了出來。往往一個話題還沒講完，或者正講得投入，目的地就到了。眉飛色舞的兩個人意猶未盡地下車，相互說道：“下次繼續”。然后會心一笑。

班車讓我們成為了好姐妹，我會在早餐店給她買豆漿包子，她也會在等車的間隙給我買粗菜豆腐。我們一邊吃一邊偷偷地笑，快樂得忘記了年齡，忘記了我曾經的不適應。

記憶猶新的一次交流，是我在途中問唐書記，國慶后村里種在侯家溝和侯家堡兩個地塊的榨菜長勢如何？唐書記說：“一塊長得像我，一塊長得像你”！瞬間把我笑噴。她還補一句：“形象撒！各人（自己）去蔑（想）”！

唐書記的幽默開朗感染著我，就連簡單粗暴的售票員和司機都變得那么可愛，那么溫暖，那么有人情味兒了。

我經過的318國道路段，在梁平被稱為東山片區，也稱高粱山，屬大巴山脈。

這里有梁平人都知道的石油五大隊、大河壩水庫、田灣、東山林場、青埡口、新店子，還有梁平最高海拔的菩薩頂。

這段盤山路四季皆景。3月，桃花和油菜花像一幅幅水彩畫，撲入眼簾應接不暇。4月，映山紅星星點點，妝點著寂寞的大山。5月，沿途的槐樹開始掛滿潔白的槐花，一溜溜一串串，香甜又好看。到了6月，漫山草木葳蕤，秧苗碧綠挺拔。7月，壩下的西瓜熟了，翠綠滾圓，村民就在路邊支個小攤，為口渴的司機提供方便。8月，稻谷黃了，金燦燦一片，收割機在田野奔忙，一派豐收景象。9月，是山民最喜歡的季節，他們在雨后鉆進深山，撿來大框小框的九月香（菌類）擺在路邊賣。10月，漸入深秋，槐樹落葉了，露出遒勁的枝干。11月，漫山遍野的野菊花競相開放，楓葉黃了又紅了，從石河溝開始，一直到銀河村境內，一路穿行在高聳入云、紅得耀眼的水杉樹之間。12月，草本植物都枯萎了，但大山永遠挺立。晴日，陽光燦爛，煙霞升騰。陰天，群山寂靜，云霧裊繞。

1月是最熱鬧的，外出的鄉民陸續歸家，瓦屋冒出了炊煙，家家戶戶開始灌香腸、熏臘肉、備年貨，村莊有了與往日不同的生氣和溫度。2月初，山上下雪了。農家院落的屋頂、沿途的菜地、東山那一片接一片的松林，全都是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去，煞是壯觀！

318國道沿途的村民是勤勞的。他們精心耕種著田土，一籠籠、一畦畦，讓大地充滿著盎然生機。

春天的四季豆、豇豆、黃瓜；夏天的苦瓜、茄子、海椒；秋天的南瓜、玉米、蛾眉豆；冬天的菠菜、榨菜、蘿卜、豌豆尖，還有那漫山金黃的柑橘和黃橙橙的柚子，把鄉村的四季裝扮得靈動又富足。

在班車上，我和唐書記交流最多的還是工作，這為我的駐村工作增添了亮色、給足了動力。

我們想對策、出主意，找到一條適合銀河村集體經濟發展的路子——栽種榨菜。我們還一起商議怎么提振村干部的精氣神、怎么搞好鄉村治理、怎么做好日常服務。每干成一樣，我們都異常興奮和快樂。村里的其他干部也被感召，工作熱情空前高漲。

最難忘的是幫瓜農老潘賣西瓜。去年8月正值高溫，老潘種在十二灣的高山西瓜陸續成熟，8萬多斤西瓜沒有銷路。我和唐書記得知這個消息后，決定幫老潘賣瓜。

我立即聯系了幾個幫扶單位和企業，又動員身邊的朋友發圈，訂單很快就來了。那些天，唐書記帶著村干部摘瓜、稱瓜、記數、收錢，我和小方負責跑銷售。我們頂著40℃的高溫在瓜地里跑進跑出，衣服濕了一遍又一遍都渾然不覺。

小方的皮卡起了作用，最多的一天，我們在318國道跑了8趟，賣出去4卡車西瓜。在大家的努力下，半個月時間，我們幫老潘賣了5萬多斤西瓜。

我還在班車上跟唐書記商量了很多事情，比如幫村民老賀賣山羊，幫唐家灣的公路修堡坎，幫村辦公室完善陣地建設。我們還力排眾難開啟先河，舉辦了首屆“銀河村晚”……

班車成了我和唐書記的會議室、談心室。沿著318國道，我們不僅感受到了大巴山脈的大美風光，也感知到了父老鄉親步履豪邁奔向富裕的鏗鏘力量。

我的夢想，都承載在了這條充滿希望的318國道上！而我只需要9塊錢，就可以到達夢中的村莊——銀河。